晋阳城外烂桃山下有个牛家庄,庄子里不过几十户人家,大多是些年老体弱妇孺之类,青壮年基本都去城里谋出路了,仅有的几个不想离家的只好守着那几亩薄田生活,好在田地都是城中分配的,并且州主大人已经免了二十年的赋税,只要不懒不惰,大体上都饿不死。
桃花是牛家庄少有的年轻女子,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多出头的年纪。桃花爹娘在十五年前的“天变”中死于非命,而偏偏她却活了下来,于是庄子里的人都说她是白虎星下凡,克死了自己的爹娘,是以十几年过去了哪怕桃花是出了名儿的水灵,从一个小姑娘慢慢变成了众人口中的老闺女,也没人敢让媒婆提亲,生怕步了桃花爹娘的后尘。
可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又怎么能在十来年的乱世中平安长大?桃花没有亲戚帮衬着自己,唯一的亲人就是死去的爹娘了,而庄子里的邻居街坊们平日里躲着她还来不及呢,更何况是要让他们伸出援手了。
好在桃花她娘给她留下了一门手艺,做桃花酥,酿桃花酒。
这桃花不比杏花、桂花那般受欢迎,她也是小时候见自家娘亲做得次数多了然后又经过自己琢磨出的手法采最鲜嫩的桃花做酥,将自花瓣凝聚的露水与花瓣一同摘下酿酒,倒也颇得晋阳城里文人雅士们的喜欢。
但桃花的大主顾从来不是他们,而是山上那个十几年音容笑貌都不曾变过丝毫的怪人,那个不论春夏秋冬都坦着胸膛喜欢在院子里大睡的家伙。
她犹记得当年灾乱后正是他将她从双亲尸首前抱起,在帮她葬了双亲后告诉她,以后他就住在山上了,让她饿了,怕了就上去找自己,正是这一番话使她得以熬过最初的几年时光。
今日天高云淡,牛家庄的村民们在半山腰收着最后一波晚熟的桃子,深秋已过,这山上的时节再晚也难抵秋霜凌人,不知不觉间桃子已是烂了不少,看来这烂桃山之名怕就是取自于此。
从山下到山上只有一条小土路。她在路上走着,村民们看到她过来都躲得远远的,可也少不了闲得慌又事儿多好奇的。
“桃花你又上山去啊?”
“我最近见她往山顶四五回了都。”
“要不我做媒你说道说道去?庵里那人虽说年纪大了些,但咱们小老百姓有个依靠就好,哪儿管他年纪大小啊,更何况你这白虎星克…”
话说半截,却是讷讷地忍住了,似乎还顾忌着街坊邻居仅有的几分薄面。
桃花闻言并不作声,只是紧了紧身上的桃红色外衫冲着那些人抿嘴笑了笑。
可人们总是对自己“看不过眼”的事充满了气愤。
待她走后,那些议论声又起。
“看她穿的妖里妖气,不是什么好人家。”
“可不是,诶,你说她名字叫桃花,会不会真是桃花精啊?”
“瞎说什么呢?人家可是有亲生爹娘的。”
“说不定她娘就是妖精,把她爹给吃了!”
“说的在理!啊哈哈哈…”
桃花也是走远了,不然说不得会与这些调笑自己去世双亲的人破口大骂,不过更多的怕仍是会淡淡一笑任由他去,就像那个怪人说过的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嘛。
临近桃花庵,桃花的脸上却显得有些忐忑,要敲门的手也停了下来。那日漫山桃花纷飞,她只觉定然与这庵里的桃花散人有关,心急之下上山一看,却发现庵门紧闭,怎么也喊不开,纳闷不已却也只能返回山下的居所之中。这些天来她每隔三四天就来一次,可次次失望而回,今日已是第六次了。
“吱…呀”
她的手还没敲门,门就自己打开了,着实吓了她一跳。
朝门内左右看了看,没人啊?
穿过小小弄堂,桃花来到院中,见那桃树下站立一人影,身穿道袍,头梳道髻,身形潇洒自有一番古意,仰头怔怔然望着那几棵硕果累累的桃树。
却偏偏不是那桃花散人。
“你是…”桃花疑道,对方明明不是桃花散人却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那道人回过头,脸庞的确与桃花散人有些相似,笑道:“贫道自是不知原来桃花道友竟还有个红颜知己。”
桃花脸上绽起羞意,却问道:“敢问这位道长,桃花散人去哪里了?”
环顾四周,这里一切如初,只是人呢?不到一月便物是人非吗?
道人踌躇了片刻说:“道友他,他出远门了。”
“出远门了?去往哪里?何时得归?”一双秀目紧紧盯着道人的眼睛。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道人有些问题,却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去…”道人被问得一时语塞,不禁暗暗叫苦,想道爷一生英明,怎么见了女子就如此不济,连个谎话都不会说了?小不易要是在的话就好了,他三两天就能找个小相好,对付女人肯定有两把刷子。
不错,此道人正是洛不易的二师父,那个圆乎乎的胖道士,只是不知为何竟变成了如此模样。
桃花见胖道士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是步步紧逼:“这位道长与桃花散人可是相熟?为何桃花十几年间未曾听他提起过道长?”
胖道士,不,还是暂时叫他二师父吧,毕竟他已经不胖了。二师父不禁拿手一拍额头,他要是还看不出这女子已经猜出了点什么他也就不配做洛不易的师父了。
讪讪一笑,说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桃花闻言眸子一眯,她看出什么了?只是直觉告诉她这个道人与桃花散人有非常紧密的关系,故而才一再逼问。
要不说女子都是天生的聪明才智,尤其是在某些问题上更是如此,桃花不动声色道:“就那么看出来的,你不解释一下吗?”
“解释…唔…怎么说呢…”二师父努力组织着语言,想让自己说的能够更通俗易懂些。
“一开始有我没他,后来有了他、他、她,现在他是我,我不仅仅是他。”
二师父感觉自己讲的很明白了,多么通俗易懂。
桃花不明白什么他他她的,只知道一点:“所以你就是他,他就是你是吗?”
“…啊…是啊。”从某些方面看的确是这个说法没错,二师父挠挠头自己也有些晕乎。
“…呼…他还在…你还在就好。”
桃花似是放下心口的巨石,不由吁了口气。
而二师父自然不知道桃花是误打误撞识破了自己,这也是他太想当然,听闻桃花的语气也是心下一轻,仿佛刚刚一句话解开了什么枷锁,神魂顿感轻灵。
气氛古古怪怪,二师父有点不自在,也幸好这时早没了桃花,而前些日子桃花散人弄出的异象也早就消散,不然他就更不知如何自处了。
“贫道…呃…”长久待着也不是个事儿,二师父自然想要先离开此地,毕竟他此趟出行是有重要计划的。可刚要开口,却瞥见天边飞来一只白鹤,那白鹤口中衔着一枚玉如意,在桃花庵上空盘旋致敬。
桃花眼看着面前这个崭新的“桃花散人”,比起以前的随性更多了几分亲和。只见他伸手一招,那白鹤挥着翅膀轻轻落在软塌的扶手之上,将口中玉如意递到他手里。
见白鹤如此灵性,桃花作为女儿家的心性表露无疑,围着白鹤不停打着转,眸子里透着欢喜,而那白鹤也是颇通人性,拿头顶不停的蹭着桃花的手,惹得她娇笑不已。
洛不易的二师父手中拿着玉如意感知了下,哑然失笑,没想到自己想要找寻的几人就有一人已经在落神峰上等着自己了。但这老和尚也太不是东西,自己懒得回去也就罢了,还想推给自己,不知道他正在寻找几人的下落吗?
待回去再与他计较!
斟酌了下,头也不转地对桃花说:“呃,贫道真的要出趟远门了。”出趟远门?这话说的仿佛这里是他的家似的。
闻言,桃花也顾不得与白鹤玩闹了,紧张无比地盯着他的后脑勺说道:“会回来吗?”
早已做好准备的白鹤翩然飞起,二师父一步踏上白鹤的背,道袍宽大的袖子一兜将矮案上的盛着桃花酒的酒壶卷起来,往嘴里灌了几口,随手抹掉嘴角的酒渍,说道:“不死的话,肯定回来。”
白鹤载着他徐徐升空,穿过云海,往落日的方向而去。
桃花拿起一块桃花酥,学着他往常的样子侧卧在软榻上,轻轻咬上一口,眼泪簌簌而下。
这桃花酥不知放了几天了,虽然不明为何没有放坏,但总觉得有丝苦意特别明显,苦的让人忍不住想哭。
白鹤自己飞,与载着二师父飞那速度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不是变慢,而是在二师父的帮助下变得更快,往往翅膀一扇就已经飞出了好几里。
明月初升,他已然回到了破庙,在不知与老和尚说了些什么后骂骂咧咧的再次驾鹤而起,往中州的方向而去。
留在破庙的老和尚看着蹁跹飞远的白鹤与白鹤上的身影,悠悠叹道:“万丈红尘苦,庸人自扰之。阿弥陀佛…”
而此时白鹤飞过朗月,白鹤背上的某个庸人抱着桃花酒,抿了一口再一口,望着银白月色眼神迷离道:“就着桃花酥,喝一杯桃花酒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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